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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念张颔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系列推文

发布时间:Mar 3, 2021 | 作者:


介休市博物馆推出纪念张颔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系列推文,今天为大家奉上山西省作家协会李国涛先生的《访张颔老人》,文章出自《锦瓞集——张颔先生100周年诞辰纪念文集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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访张颔老人

 李国涛

(山西省作家协会)


如果你有一天突然收到一位书法家的亲笔信,我想你一定大喜过望,以为是天降之宝,我就经历过此事。1999年春天,我收到一信,是张颔老人写的,不过是由《太原晚报·天龙副刊》转来。张颔先生是老一代的古文字学家,也是有成就的书法家,他对侯马盟书的考释一向为学界称道。张先生年事已高,听说身体也不太好,想不到他还留意到本市晚报上的文章。恰好,我藏有石鼓文的拓片,那是篆字,欲求一解。过了一两天,我就把那十张裱好的拓片拿到医院,请他过目。我记得那次谈话时,还说到吴昌硕,因为吴氏摹写石鼓文是最有名的,每天临写,有十年之久。他说,吴氏写篆字,求美,但其篆字与秦国古籀风格不大符合。他说,书法家写篆、隶是时有这种情况的。后来,叙及过去。我说,其实我早见过他,是在“文革”前,在省委党校。我那时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工作,该所设在省委党校内。他同所里的高雨亭主任相熟,常去那里,只是与我没有个人交往。那次我向张老说,我早慕其名,还有一个原因。大约在1962年,我刚调入研究所,想研究鲁迅。《鲁迅全集》不好买,我就从古旧书店买了一套。这套书上都钤有“张颔”二字的名章。我问他记得不记得这件事。他说,当然记得,那时太穷,要用钱,就卖了书。他好像很有感慨,不过也未多谈。我很惭愧,因为我其实已经把“张颔”的名章都擦掉了。那时,张老的名望还没有现在那么高,而且,我的书上有另一个人的名章,那时候,谁知会出点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呢?于是就擦掉。

以后,在近三年的时间里,大中不断去拜望张老,我却疏懒得过分,一直也未去过。前不久,听大中说,他有什么事,正想向张老请教。他提出,去拜访张颔老时,我也一同趋谒。2002年1月末,我同大中一同去了。张老比三年前明显老了一点,脸色红润如常,精神也好,只是脚步却慢了,也迟缓一些。问候老人腿脚尚健否,他说,腿倒也不疼,只是没力,提不起来。我向四面张望,打量张老的居处。我要说,这真是一处“斗室”。我想起张老自写的《宿舍铭》里的话:“斗室三间,浑沌一片。锅碗瓢盆,油盐米面。断简残篇,纸墨笔砚。”这是写实。这里还是20世纪70年代末的那种住宅。三间,无厅。可以说简朴,也不妨说简陋。家具全是旧的,地上铺着“地板革”,是绿色有白格红花的那种。现在这东西已很少人用了。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一间房里,这地板革也只铺了半间屋,其余半间还是水泥地,水泥地已黑乎乎。我正为这位老学人的居处感到遗憾,再看四壁,挂着的一些,摆放的一些,还相当雅气。有一幅是商承祚先生的书法横幅,字介于篆隶之间,我不懂。张老说,与商先生是老朋友了。前十多年,考古界在湖北发现了秦代的竹简。人们原先只见过秦篆,这时才知道秦隶是怎么写的。商先生是前辈学者,大文字学家,就立即给张颔老写来这幅。张额老说:“这就是秦隶。看,秦隶的写法。”我看了,心想,真是小子敬闻教焉。墙上还挂有署名“成亲王”的木刻对联。我问,哪个成亲王?答曰,就是乾隆的十一皇子,名叫永瑆,你看,他写的字叫馆阁体,是当时官方时兴的一种书体。可是,张老已经忘记我。他问:“这位是·····”我报了姓名。他说:“记得记得。我这脑子越来越不行了。”虽然他一时想不起一张面孔,他的脑子其实很好,因为他马上接到三年前的话题上就是那部《鲁迅全集》的事,接着说:“那时候我为什么卖《鲁迅全集》呢?因为孩子病,没钱治。没法子,只好卖掉不属于我的业务,又不是工具书的一些。还卖了章太炎的一部木刻本的集子。还有三块一套的田黄石小印章,也

卖了。”我说那太可惜,现在田黄石的价钱可是惊人的,是等重黄金的价。他说他那田黄石很一般,倒不可惜,最可惜的是一个“金错刀”。我问是不是王莽时的那种钱币。他说就是。他说,他那个“金错刀”质地很好。书生卖书卖文玩,那是很痛苦的事。我又说,那部《鲁迅全集》上有他的批批画画,不少呢。他说:“是的,我看书有这个毛病,乱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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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中带去一幅什么画,请他看。大大一幅,桌上、床上都放不下,画幅只能展在地上。我看他吃力地跪下来,然后又俯下身子,爬在地上看。一有了这类东西看,他显得更精神。不过要站起来,却是要扶一把了。看过以后,他要取一块干毛巾来,给我们擦手。我们又要扶他,他说:“不用不用,由着我自己走,倒是没事。别人扶,不知道往哪里使劲,反倒走不好了。人一老,就这样了。”他和善地笑着说。张老有篇《宿舍铭》,我很喜欢,只是最后一句我读不懂,其文曰“金紫文章,蒙不筱辩”。请教,张老说,“金紫文章指空言大话,不要解说。蒙,是我的自谦之辞。此辞最早见于汉朝张衡的《二京赋》。清人钱大昕的著作中也用过此辞。”我问,“那么有人学五台县一带人说‘我不饿为蒙不饥’,是有根据的喽?”他说:“是,古语如此。”那么“筱辩”呢?他说:“古代典籍中往往把‘筱’作为‘小’字假借使用,把‘辩’字作为‘便’字假借使用。比如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中有‘辩章百姓’,《集解》中揭示:今文作‘辩章’。我因‘小便’二字不雅驯,所以用了‘筱辩’二字,这叫假音。”我一下领悟,脱口而出:“就是山西话说,我不尿你!”他也仰头大笑起来。大中存一篇张老写的《扑蝇记》复印件,只六十四字。张老对此文甚为得意。我读了也觉得好。我想抄在下面与读者同赏,只是文前还有一段长序,不再引了。文曰:“有青蝇止于斋壁,余以拍扑之,蝇逸去。坐甫定,复至,急扑,复逸。如是者再,蝇终逸焉。妻曰:拍败破奈何!儿曰:老手迟捩,胡怨乎拍?余曰:皆非也,顾今营营辈特狡狯耳。”老学者不仅关心世事,而且充满生活情趣,真是一位可爱的老人。